问答题
复仇 鲁迅
人的皮肤之厚,大概不到半分,鲜红的热血,就循着那后面,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的槐蚕①
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,散出温热。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,煽动,牵引,拼命地寻求偎倚,接吻,拥抱,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。
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,只一击,穿透这桃红色的,菲薄的皮肤,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;其次,则给以冰冷的呼吸,示以淡白的嘴唇,使之人性茫然,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;而其自身,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。
这样,所以,有他们俩裸着全身,捏着利刃,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。 他们俩将要拥抱,将要杀戮„„
路人们从四面奔来,密密层层地,如槐蚕爬上墙壁,如马蚁要扛鲞头②
。衣服都漂亮,手倒空的。然而从四面奔来,而且拼命地伸长颈子,要鉴赏这拥抱或杀戮。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。
然而他们俩对立着,在广漠的旷野之上,裸着全身,捏着利刃,然而也不拥抱,也不杀戮,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。
他们俩就这样地至于永久,圆活的身体,已将干枯,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。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;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,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,爬满旷野,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。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,脖子也乏了,终至于面面
相觑,慢慢走散;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。
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,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,捏着利刃,干枯地立着;以死人似的眼光,鉴赏这路人们的干枯,无血的大戮,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。
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。
(选自《鲁迅全集》第2卷,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)
注:①槐蚕:一种生长在槐树上的蛾类幼虫。 ②鲞头:即鱼头;江浙等地俗称干鱼、腊鱼为鲞。
阅读鲁迅的散文《复仇》,结合作品,写一篇600—1000字的文学评论。
要求:(1)紧紧围绕思想内容与艺术特点来写。
(2)不要借题发挥,不要写成读后感。
(3)表达通顺,书写规范,卷面整洁。
鲁迅揭示的中国国民的劣根性之一,即是“看客”心理:“庸众”因“无聊”而将他人的一切举动“事件”化、“戏剧”化,从而“旁观”之,“赏鉴”之,以慰其无聊;他人特别是其中的所谓“独异个人”,因之被迫成为表演者,其庄严神圣的爱与死,都在无聊看客的围观中成为作秀。而被赏鉴者欲摆脱此一地位,则只有“毫无动作”,使路人“无戏可看”,以此向看客们“复仇”!这种令普通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思绪,却是极其深刻的情思,它构成了独特的鲁迅式复仇哲学的丰富内涵。
开篇两段,以塑形又似乎议论的口气,谈论热血造成的温热,体现了生命之力:它首先引发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和接近,由此得到“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”;同时,如有人以利刃刺穿其皮肤,则有鲜血喷灌于杀戮者,双方或得到、或沉浸于“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”。前者为静态的生命力的价值呈现,后者为动态的生命力的体现、发扬。“大欢喜”,乃佛家语(佛教中的天神“欲天”和“爱神”即又名“欢喜天”,作裸身拥抱状),此指宗教般的欢欣,极言其喜。
至第三段,始点出二人──“他们俩”(在后来作者致郑振铎的信中,才点明为“一男一女”;于本文中只能从其“互相蛊惑,煽动,牵引,拚命地希求偎倚,接吻,拥抱”中猜测其互为异姓)。唯其“裸着全身”,才可见出其皮肤、皮肤下血管里的血,鲜红的热血。二人“持刀对立旷野中”,所欲何为呢?
第四段点明其二人之间两种关系的极端状态:或“爱”,则拥抱;或“杀”,则为杀戮。 以现代观念衡量,此二人或相爱、或相杀,完全是为其个体生命力所驱动的个人行为,无关于他者。爱的结局是性的交往和种的延续,杀的结果是鲜血的流尽和肉身的死灭,二者均可以得到或可以沉浸于生命的或沉酣或飞扬的大欢喜中。尽可以由其“自己裁判,自己执行”。
然而,第二段中,“路人”来了!“路人”的身份,说明他们本有其行进的目的地。然而,他们闻风而起,不请自来,是所谓“无聊人”。他们来自何方?又非只一处,而是“四面八方”;人有多少?“密密层层”,言其多也。作者于此用了“博喻”:“如槐蚕爬上墙壁,如马蚁要扛鲞头”,人而如蚕如蚁,并且“拼命地伸长颈子”。作者的鄙夷之意,于此全出。
路人来了,要做什么?他们竞随而往,以为必有事件,慰其无聊,也就是要“赏鉴”。 “赏鉴”,还意味着其对象之角色性质的被迫转化,也就是,被赏鉴者,由自在自为的自主性的人,被强行“赏鉴”,因此而成为表演者,被迫成为演员;于是其爱与死──这生命中最庄严神圣的举动──均在看客的围观中成为表演、作秀。对于看客而言,如作者在他处所悲愤指出的:“牺牲上场,如果显得慷慨,他们就看了悲壮剧;如果显得觳觫,他们就看了滑稽剧。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,仿佛颇愉快,人的牺牲能给予他们的益处,也不过如此。而况事后走不几步,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。” 这是精神麻木的、无爱心甚至残忍的、健忘的、无特操的、无“迷信”的一群“看客”。“即使体格如何健全,如何茁壮,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”。在他们残酷的注视下,一切出自本心的、伟大的思想、行为,均成为可以观看的戏剧,其中所包含的意义、价值、精神、统统被无情的目光所消解、扭曲、阉割。本诗中裸立的两人与路人的关系就是这样。
那么,被围观的“他们俩”怎样呢?被迫演出吗?不! 他们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,“也不拥抱,也不杀戮,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”。可见,他们意欲摆脱这种被看、被围观、被赏鉴的尴尬的也是危险的处境;而且还要再进一步,想要还以颜色──那就是“复仇”。于是,他们只好将这种姿态保持“至于永久”,而同时他们也为此付出了代价:“圆活的身体,已将干枯”。然而他们仍然执拗的坚持着,“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”。
复仇显出了效果:“路人们于是乎无聊”,而这无聊发自内心,又相互感染,“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,脖子也乏了;终至于面面相觑,慢慢走散;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”。好了,持刀对立者的目的达到了,在他们持续的报复下,路人们干枯了,而且干枯到失了生趣──这是一种“无血的大戮”。被看者正是以此来向旁观者复仇。这真是如同流着泪而表达的“高兴”心情!从这样一种叙述中,不难看出作者“憎恶”、“愤激”的强烈情感。 而这时,他们曾经“已将干枯”的身体,已然干枯──所以才会有“死人似的眼光”。于是,颇富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:另一次角色转换到来了,被赏鉴者反过来成了赏鉴者!他们“以死人似的眼光,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”;而原先的赏鉴者即路人,则变成了被赏鉴者,他们因赏鉴别人而遭获的“无血的大戮”,被被看者看在眼里,那无尽的、悲慨的欣悦收到了与“有血的大戮”同样的效果:“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。”
我们注意到,作品里两次写到“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”,都是指其达到生命力的“飞扬”,也就是价值凸显而引起的欣悦的情感;第一次是因爱人之“爱”与置爱人于“死”而达致,是“有血的大戮”所引发,第二次则因己身“干枯”的同时“赏鉴”“旁观者”的“干枯”而达致,是“无血的大戮”所引发。前者是自主的选择而得,后者却是被迫而无奈的选择而得。前者是“照所欲而行”的结果之一,后者却是以死亡为复仇手段的必然结果。
被看者“毫无动作”使旁观者“无戏可看”,固然实现了对看客的复仇,但代价却是自主选择爱或死之权利的丧失;然而如果“照所欲而行”呢?则固然可以自主选择爱或死之权利,却必然成为旁观者赏鉴的对象──也许这本是一个两难的选择。鲁迅于此当然是赞成那种彻底的、无情的、奇崛的复仇观的。
本篇散文诗,其精巧的构思,象征性的人物,细腻而尖新的描写,复沓而有力的语句,铸成了强烈的感觉和思想的冲击力。